邊緣咒

一張「鷹熊鬥志」照片，引出了武林中心意六合拳一門的傳奇故事。相中人乃時年六十歲的凌漢興和二十六歲的肖力行。照片裡，花甲之年的凌老先生一個猴束蹲，足踵著地，下盤穩如磐石，實屬不易。30年後，因接受採訪，已是耄耋之年的凌老先生與愛子肖力行如法炮製，照樣做出「鷹熊鬥志」的高難度動作，功力依然，令人歎為觀止。

少年壯志當凌雲

2006年11月12日，九十歲高齡的凌漢興老先生在他的弟子家中，以孟子一句「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作開頭，講述了自己從小練武的往事——

「祖父是醫生，卻好拳。父親兄弟三人一起練，南拳蹲馬步，不是大馬襠，是如坐小凳子一樣的小馬襠，要練到小馬襠在門檻上一站，別人推不動。結果，叔叔伯伯都練得便血，只有父親成功了。

父親一直講：『好看不好用，好用不好看。』這句話影響了我一生。我從小隨父習武，在上海國術館見過吳鑑泉、孫祿堂、楊澄甫。除了練拳，我還練長跑，天不亮起床從老北門的家裡和哥哥一起出發環城跑，當時想到世界運動會上拿冠軍，現實是我那時只有跳高才剛夠獲得報名資格。長跑很累，哥哥不跑了，我仍然跑，環城圈子太小，我就從河南路往延安路、老北門到河南路、南京路，再往延安西路、美麗園到靜安寺。不管颳風下雨，冰天雪地，租界裡的外國人看了都伸出大拇指。從十二三歲跑到十七歲，因為打仗無法再練。我還得了馬拉松的三塊獎牌。」

雖說祖父是醫生，但愛好武術的父親卻沒有把醫術傳承下來，家道有些衰落，加上凌漢興十歲出頭父親就去世了，往後的日子全靠自己打拚。年輕的凌漢興自強不息，學過少林、吳式太極、查拳等，一邊練拳，一邊開夜校，大哥凌漢卿做校長，教高級英語，凌漢興教初級英語，學校就在閘北安慶路的一幢石庫門房子裡。及至二十歲。兄弟兩人雙雙進入一家英國人開的綢布公司裡做事，並且很快在業內出了名。跑過馬拉松的凌漢興更是因為勤奮而嶄露頭角，他推銷印花棉布，業績突出，在同行中一枝獨秀，以至於吃午飯時，老闆說：凌漢興不到，不開飯。凌漢興最後升任襄理(相當於如今的經理助理)，賺了錢，就存在老闆處。然而，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年輕的凌漢興用積蓄開出的新大棉布號，因被日本人強行收購紗布而蒙受重大損失。抗戰勝利後，凌漢興在蘇州河邊開了一個柴行(販賣木柴的商舖)，不久，由於為人正派，口碑甚佳，進入金源錢莊，做到類似襄理一職，有權放貸，最後因為一人賴賬，生性倔強的他受不了閒言，一賭氣自己賠出來。他菸酒不沾，潔身自好，以周敦頤《愛蓮說》中「出淤泥而不染」自勉。後來，凌漢興開了一個棉布店，開張那天，金源錢莊感懷其人品，特意送來一副對聯以示慶賀。

傳承心意六合拳

遇到有本事的人，有意思的事，凌漢興都會找過去看一看問一問，碰到能者高人更是趨前請教絕不錯過。

解放初，上海武術名家廩集震旦大學表演，得此信息，凌漢興自然不會放過一睹各路大師高手的機會。解放前，因為生計原因，全國各地身懷絕技的好手都來闖蕩上海灘，這些拳師的本事有的現在說出來幾乎就是天方夜譚了，當年山東馬永貞就是一例。人的身體從小開始通過科學的訓練所能達到的極限，此中奧秘不能與外人言。在震旦大學的表演會上，來自河南的心意六合拳大師盧嵩高上場，一記踩步搖閃打得剛勁威猛，起承轉合天衣無縫，該輕靈則輕靈，該虛幻則虛幻，惟到點時一闖肘，勢沉力大，贏得滿堂喝彩。年輕的凌漢興看得如痴如醉，他當下就跑到後台去找盧嵩高，遞上名片要拜師學藝。

凌老先生稱，他一生看拳無數，閱人無數，盧老師打的拳無人能出其右，就像胡問遂的字，總是獨標一幟。當年上海灘，盧嵩高的名望很高，民間至今還流傳著他的佚事趣聞。凌漢興先生說過一件事：早年盧嵩高為生活計，到一戶私家花園做保鏢。一天盧嵩高在門衛室收到一封信，打開發現裡面有一顆子彈，這顯然是恫嚇與敲詐的勾當，盧師急忙追出去，看見送信人在前面走，步履輕靈，瞧他的架勢，也是有上乘功夫的人。盧師一直在後面跟著，等到那廝抬腳上電車時，才上去用兩指插進他胳肢窩下面的「氣海」處，那廝立馬痛得彎下身子，旋即被盧師一把提起，押解至警察局。

心意六合拳看似簡單易學，但是難精，得皮毛容易，一年半載就有模樣了，得其精髓卻恐怕畢一生精力也未必能行，如果沒有真正的名師指點，再賣力練也只能在門外牆邊轉悠。

武術界有句話：名師難覓，同樣，一個好老師要找到一個好學生也難。盧嵩高是一生喜歡武術的凌漢興最終找到的高人，而凌漢興又是盧嵩高意欲發揚心意六合拳所不能替代的學生。

凌漢興的聰穎來源於他的勤奮，而他的毅力更是很少有人企及的。他以一米六八的弱小身材，打出如此標準規範幾乎臻於完美的心意六合拳，確實讓人歎為觀止。當年盧師不止一次地讚賞道：我這麼大年紀沒有收到過像你這樣的學生，我以為你是「小開」(有錢人家公子哥兒)，是過路客，沒想到你真的練，下這麼大的功夫。

盧師至晚年，已經不輕易演練了。場子上學生要麼不敢貼近，他動作力道大，人家吃不消；要麼他就是敷衍你：蠻好蠻好。脾氣耿直的凌漢興又來了，他說：老師啊，你這樣不對，你的學生一個人打一個樣，以後說出去都是你教的拳，那怎麼辦?問得盧師無以言對，於是順水推舟道：以後你來教。

從那以後，凌漢興開始代師授徒。學生每人每月交5元，一年是60元，收上來的錢全部交給盧師。凌漢興本身打出來的拳可視為楷模，教拳一絲不苟極其認真。後來，盧師曾想過把這門武林奇功傳之於世，要出書。凌漢興考慮到盧師年歲已大，就不惜代價用阿克髮膠卷把盧師的十大型的英姿一一拍攝下來。這就是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年逾七旬的盧師拳照。

凌漢興實現了盧師的願望，他把《心意六合拳藝傳真》一書寫成，讓盧師在有生之年看到了書稿。後來歷經風波，包括「文革」動盪，此書遲至1994年方才正式出版。

1990年代初期，筆者曾經到愚園路原上海市武術家協會主席顧留馨寓所造訪，問及上海解放後真正堪稱武術大師的有幾人。顧留馨是老革命，曾任上海邑廟區(今黃浦區一帶)第一任區長，因為實在喜歡武術，不久辭去政界職務甘當上海市體育宮(原址在今上海大劇院)主任。那時上海體育宮是個武術名家麋集的地方，凡在上海的有聲望的武術家都在裡面，包括那位後來引起許多爭議的海燈法師也在其中。因此顧老可謂對武術家的情況瞭如指掌，只見他沉吟片刻，說出了三個人的名字：佟忠義、王子平、盧嵩高。

凌漢興說。盧師當年在震旦大學打出的拳架子低，速度快，弟子中，數李尊賢學得最像。李尊賢出拳力量大得嚇人，一般人看了都要嚇煞，更不要說上去動手了。盧師對這個弟子也是蹺大拇指的。盧師的又一弟子解興邦，原是地下黨，解放後在榆林分局(今屬楊浦)任刑偵科長，他身高馬大，擅技擊，實戰經驗豐富，時人稱之為「當代活武松」。總之，盧師弟子好手如雲，各有千秋。

解興邦與凌漢興過從甚密，凌漢興曾把兒子遣入解興邦門下學技擊。李尊賢也是地下黨出身，解放後在嘉定縣法院擔任審判員。在凌漢興的亭子間裡，師兄弟倆一共談了三次。李尊賢演手腳，凌漢興講拳術，還準備把解興邦、孫少甫等同門集中起來，搞出一個統一標準來，便於發揚光大。拳術出眾如李尊賢還說，我再練5年，才能出來教拳。

可惜，不久「文革」爆發，一生謹慎的李尊賢蒙冤被揪斗，因不堪受辱憤而跳樓自殺。

凌漢興也被抄家，《心意六合拳藝傳真》書稿一度散佚，以後在社會上輾轉抄寫中，該書或被練武之人視為珍寶秘不外宣，或者斷章取義流弊至深。及至到了1994年，此書才由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付梓出版。

如今，九十有四的凌漢興老先生每天練拳不輟，其子肖力行先生經過十餘年的商海打拚，於今重出山門，作為第二代凌氏心意六合拳傳人，他義無反顧地舉起這面旗幟，先教六合八法養生拳，壯健體魄，然後擬用三年時間，在弟子中培養出一批拳教師，使這門技藝相傳下去，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