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牙講述、徐皓峰整理

我最初是個藥鋪的小學徒,後來入山隨道士學印刷術,就此留下習道。山中清苦,道士們皆習武,一為防身,二因為靜坐時間久後,虛火上升,引得雜念叢生,還會有難以克制的情慾,而一趟拳打下來,便平復了這些。我原本膽子很小,在大荒林中天一黑便怕鬼。跟著道士們習武後,一天在山中獨自一人時,聽到有怪聲,便練起拳來,那聲音便沒了——這是心理作用。練武可以將人的膽氣練出來。我一度走到哪裡都是一副「氣壯山河」的模樣,這也不對拳要往柔和中練,身體方能真正受益。我在山中學的也不知什麼拳,招術上也學得不詳細,學到了運力要領後,便隨意地打開來了。

我三十歲下山在杭州作醫生,有一位朋友是衛生部官員,他說惠蘭中學的體育老師教太極拳,他拉著我去學。這位體育老師自稱是楊澄甫的最後一個徒弟,架子很大,早晨到我家從不走路,都是坐著黃包車來,吃了早點再回去,而且教一點新的便要加錢。開始有十來個人跟他學,最後就剩下了我一個,連介紹我去的那位朋友也跑了。我之所以堅持,是因為他對我說過:「三年後教你點穴。」到了第四年,我問他:「您看我的為人,點穴可不可以傳?」他說:「我有本點穴的書,還有把劍仙的劍,書存在五台山,劍在杭州,等取來書,一起給你。」但從此他不再提了,我也不再提,知道上當了。他教的太極拳只講起式的要領,後面就只教動作。我試著將起式的要領運用到所有的動作中,就有了進境。他有真功夫,所以我才會跟他四年。杭州廢棄的舊房,他一撞,整幢房子晃,青石板腳一蹬便斷了。楊澄甫以推手著稱,他卻不相信推手,所以我也不信。

後來,我代表浙江到北京參加武術大會,楊澄甫是評委。我表演完,楊澄甫把我叫到一旁,說:「你打的是我的拳呀!」原來那位惠蘭中學的老師真是他的徒弟,見拳傳了兩代沒有走樣一點,楊澄甫很高興,我就問他推手的道理。他說,從前有個山東人叫王茂齋,出名後有人找來推手,王茂齋怎麼推都推不過,便躲起來用功了,可怎麼用功都不上路。有一天見到石匠鑿磨盤,提著釺子敲,一下就開悟了。楊澄甫接著解釋,就像釺子不是抵著一個點死敲,推手也不能只向一個地方死推,而要虛虛實實地來,千點萬點地推。然後教我口訣,為「取長補短,不吞不吐。」我才知道,那位杭州師傅在我面前批評推手,是因為他沒有學到。楊澄甫稱「用意為不老春,學著去用力,身體就完了。」有人在推手時,愛用眼神來指東打西,楊澄甫斥之為「看手」,批評為騙人的把戲。

回到杭州後,當時劉晚蒼、黃元秀、韓蘭玉三人在,前兩位老師是著名的武術家,韓蘭玉無名,但功夫極深。我問他什麼是真功夫,他說:「兩人一動手,站著的是對的,倒下的不對。要這麼學,不要受騙。」他們在杭一共選中了兩個人教,一是我,一個是和尚,名照慈法師,住城皇山成華庵。我在三位老師中主要隨黃元秀。一塊練功時,我打拳,黃老師打拳意,兩隻胳膊貼著身子滾來滾去。黃元秀的師父是李景林,武當劍大師,張學良的結義兄弟,當時在浙江當督軍。他有一本書,據說可以練成劍仙,但因為他軍務在身,應酬多而未練。我對此有懷疑,認為如果是真的,這麼好的東西時間再緊也會練的。我把我的想法跟一些朋友說了,結果黃元秀聽到了,給我寫了封信,上面寫著「不能亂講。」他家中常有和尚、道士聚會,我去他家時他勸我學劍,學會沒多久,我便去北京定居了。

我在北京也是作醫生,李景林在北京有個學生叫張俞昆,來找我看病(腰痛),我說:「老師教的拳你忘了嗎?」他說沒忘,我就拉他去打拳,治好他的腰痛。他家在北海邊,我倆練拳,有十來個人跟著一塊練。還就此認識了著名的「二條張」,他的手可以插冰。我親眼見過一次,手一下便插到冰裡去,已非血肉之軀。我後來想明白了,不是他的手指如鐵器般,而是手指點在冰面上就已經將冰震開,手就著冰縫順勢插進去。

「二條張」武功極高,然而壽命卻不長,令我想起黃元秀老師。他吃瓜從不吐籽,經常鬧肚子,每次都要我治。他不信西醫,我要他照X光,他不聽。到了冬天,每日拉稀,他夫人見有瓜籽拉出來,還是夏天吃的。他也是沒有得到長壽。所以練武人不要自恃體壯,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一樣短壽習拳對悟道有助益。我一次打太極拳時,忽然一閃念,對自己的生理有了非常透徹的瞭解,對於道家文化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認識。我的道家老師是陳櫻寧,是當時道家的砥柱人物。

一次我和陳師外出,馬路上人很雜,我問:「如這種情況下,有人偷襲,怎麼辦?」陳師回答:「打個寒顫,他就出去了。」

意為偷襲人的拳頭打在身上,皮膚驚得一顫,不用還手,打到哪裡哪一牴觸,就把偷襲者彈出去了。我很意外,原來陳師是通武術的。我的老師陳櫻寧是位整日坐書房的學者,偶然談話中發現他是通拳學的,我便請他講武。陳師知我練太極拳,從太極拳古譜中揀出「萬法都在一激靈中」的話,評為「強身之要道,防身之至寶」,精要之精要。

陳師講,太極拳古譜中,有些地方跟道士寫書一樣,用的是隱語。我向澄甫等老師詢問後,證實果然如此。比如「意氣均,骨肉沉」,按諧音寫成了「意氣君,骨肉臣」,一個實際練功的口訣,變成了可以人人點頭稱是的理論。隱語並不只是諧音,而且很有限,將太極拳古譜前後貫通地看,便能正確地理解,個別一兩個隱語字詞,並不能妨礙真正有悟性的人。

學拳不能下「死功夫」,要下「私功夫」,這個「私」指的是老師之「私」,以前的人為得到老師的秘密,是千方百計的。我年輕時遊歷安徽,農村人不種地時便請人教拳,一個村裡有好幾個教頭。給教頭結賬時,一貫貫銅錢立在桌上,教頭就知道要小心了,因為手上一拿錢,背後的偷襲就到了。不相信老師把東西都教出了,非要這麼試。人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緊張著,我認識的拳師中有五個人就是被徒弟打死的。有一位住在北京積水潭的朋友告訴我,王薌齋跟人說話的時候都保持距離,就是隨時加著防備。

這位朋友名氣大,關於他有個傳聞。一個外省的拳師來訪他,他知是來比武,便讓兒子推托說不在家。一天他去打醬油,被訪客盯上了,他從窗戶裡偷看過訪客的面貌,就提上了小心。訪客果然偷襲,一拳打來,勁卻打不進肉裡,一下被彈飛了,如同敲在面大鼓上。訪客極其欽佩,當街磕頭,一定要拜師,他說:「拜師可以,過一百天再來。」他兒子知道了此事,問:「此人如此真誠,為什麼要一百天?」他不回答。結果一百天後,傳來訪客病逝的消息。因為訪客偷襲不成,胳膊肘彈回來打壞了自己的肝,他當時就看出來了。

我問這位朋友:「別人都說你的東西好,可為何你一個徒弟都教不出來,總是差你好多?」他回答:「不敢教。」後來他在一次推手時被人掀倒,壞了一生打下的名聲,一直抑鬱不振。文革期間我去了南方幹校,歸來後去找他,發現他身體全壞,大小便失禁地躺在床上,家裡人也不大管他。我給他扎針灸,說:「我給你治。」他就哭了。每次去他家,他都是一見我就哭,我當時很感概:「如此有名的人,他老婆卻不拿他當人。」人活著,夫妻關係最重要。由於沉疾太久,他終於還是病發而死。

老師要給學生喂拳,動手後學生全力以赴,老師則要留著分寸。喂拳比比武還危險。

有的拳師年紀大了教學生,一下便吐血死了,因為在作示範時不知不覺超了負荷,時間太長。等於自己打死了自己。

習武一定要和良好的生活習慣結合起來。

舊時有俗話講:「一不打黃胖,二不打和尚」,這兩種人是不敢打的,因為他們用功。和尚整日無事,沒有世俗拖累,練武時間多,往往是高手。「黃胖」指的是此人很壯碩,略有點浮腫,皮膚是一種特殊的黃色,說這種人早晨一起來就練武,不解手,以至尿揮發到身上,皮膚成了尿黃色。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要節省來練功,當然不是一般的厲害。

這說法有一定道理,我在杭州有位朋友,是公子哥,整日跳舞。他說他一天很少小便,甚至一年大便也就十來次。我不相信,問他父母,他父母說的確如此。一次我去他家,恰逢他上廁所。

我是醫生,對這種生理異常現象要探究,進廁所一看,他的糞便細得跟筷子一樣,且近乎白色。當該正常排泄時卻作運動,讓身體強制性地吸收——這是可以做到的,但難說會對身體有益。

「黃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只練不養」只長功夫不養生,結果肝臟出問題,肝病患者就是「黃胖」。練武的人還容易心臟出毛病,因為練武過度,心臟承受不了,日子久了便沒有醫術可以治好。中醫講究一個「中」字,生理失衡便會得病,所以要調和陰陽,使之適中,便治好了病。習武也要講究這個「中」字,不要光盯著技擊。

陳櫻寧老師批示的「強身之要道,防身之至寶」,將養生與技擊合為一體,這是拳學的大原則,可以用來檢驗自己的所學。以我的經驗而論,一種拳能夠養生便一定技擊厲害,而一種拳不能養生也一定技擊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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