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工作之餘，偶而會翻翻《壹週刊》來看看。偶然間，看到詹宏志在《壹週刊》有一篇專欄，題目正好談到小說裡偵探們的收費問題。一般而言，我們知道偵探們是靠著解決人們的問題，或是尋回失物，或是解決殺人竊盜等等，而向上門求助的苦主收取適當的費用。在小說中，許多偵探是警察們的智囊，有些人是義務為警察服務，如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漫畫中的金田一、柯南等等，都是幾乎義務性幫忙，解決撲朔迷離的懸案。但也有些偵探是斤斤計較，凡事向錢看的，不但收取費用高，而且也不像上述那些偵探一樣，隨時為了正義而免費服務。
看了這篇文章，除了讚嘆詹宏志的確找出一些有趣的事情和觀點來重讀偵探小說，為偵探偵回答些柴米油鹽的瑣事，同時倒也勾勒起不少的感慨，特此與君共論。話說回來，最近有位師兄見中國武學日益沒落，深怕武學精要，喪於一旦，於是便廣開山門，想要將中國武學傳承下去。但是，這位師兄卻碰上了一個問題，即是關於費用上的問題。當師兄提出他所開的價碼時，我也嚇了一跳，心想怎麼這麼貴？但是轉念一想，師兄功夫在台灣是我看過少數真的有練到的，屈指可數的高手，因此，如果可以學到真東西的話，這個價碼不會太離譜，至少比某些氣功團體好得太多了。另外，師兄在國外教學演講的錢，也遠比這個價碼少很多，因此心下也是覺得還好。
但是問題在於，我能接受，不代表其他人可以接受這個價碼。因此，當師兄問我這個價錢會不會太貴時，我就回答：「對於台灣人或是受過武俠小說影響的人，一定會覺得這個價碼太貴！」
中國武術？不是免費服務嗎？
說起教拳一個月要收多錢，有時候還是個十分難回答的問題。因為這會牽涉到文化差異性，以及經濟市場本質等諸般問題。當我們試問教中國武術應當收多少錢時，你會發現有不少人會直覺地認為：「不是免費的嗎？」是的，有不少人的確認為中國武術是不應當收錢的。這些人認為，中國武術是中國的國粹，既然是為了傳承國粹，那麼中國武術就不應當收錢，否則豈不是成了唯利是圖的小人？很好，這些人將教拳的收費問題當作一個道德問題，教拳收費是罪過；不收費是應該的。
遇到這一類的人，我的直接回答是：「為什麼學跆拳、柔道、劍道、空手道時，你就覺得繳錢是正常的？」很多人愣了很久，嘴裡支支吾吾地，就是說不出為什麼中國武術應該和其他武術在收費問題上是不一樣的。有些人甚至還以為過去老拳師們都是免費教拳的！這類人，我認為他們不是受到武俠小說、電影的影響太深，要不就是從來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是文化上的迷思，很多人是深陷其中而不自覺。
事實上，過去拳師們的收費並不便宜，即使以現在的角度來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天價。王傑老師曾說，湖南請老師教拳，不僅飯菜備好，葷素不能少之外，也要給老師喝酒，老師的吃住都要包下來。每年三節時（過年、端午、中秋），還都要給老師一大筆禮金，慰謝老師，供作老師返家之用。在台灣，鶴拳收費也不便宜，過去很多人是拿一甲一甲的地去換拳藝回來，像已故鶴拳名師劉故就花了不少「地」來學拳。這樣的收費，如果換算成今天的價碼來算的話，大概一年就要花掉一兩百萬，正好應驗了「窮文富武」這句話。
事到今日，學拳收費，從過去的天價演變為「免費」就算了，居然還成為了一種道德問題：收費成為唯利是圖的象徵。真是何苦來哉呀？不過，這也突顯了中國武術的確受到武俠小說的影響甚深。
現在外面教練中國武術的價碼，普遍來說，均沒有跆拳、柔道等等來得吃香。曾經在報上看到一名學生為了去韓國唸書，利用自己的跆拳專長，跑去當跆拳助教，賺取足夠的出國費用。這則新聞看了不僅感動，也令人感慨。感動的是，這名學生毅力和執行力驚人；感慨的是，教練中國武術，當個老師想存錢出國比賽都成問題！
不過光是感慨是不夠的，還要知道為什麼中國武術會變到今天的這樣的下場？我想，除了滿肚牢騷之外，我們應該積極找其中的原因才是！
社會價值？幹架嗎？
如果問一般人中國武術該不該收費時，回答不該收費的人或許會認為中國武術一點用也沒有，又不能打，怎麼能夠收錢？這類人通常認為，中國武術只是美麗的神話，並沒有任何的實戰價值。言下之意，這類認為空手道、巴西柔術、柔道等等比較實用，因此交錢是應該的。
對於這類的回答，我是不予置評，一笑置否。但是，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或許這個說法真的點中某些東西。這個「東西」，倒不是中國武術能不能實戰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用」的社會價值問題。
在過去，學武術除了強身自衛之外，武術其實具有相當高的社會經濟價值。我們從過去的拳史或是地方誌來看，武術之於國家，在軍扆作戰裡，具有極高的地位和價值。當倭寇襲擊江南沿海時，明朝即號召天下武術家，一同抵禦倭寇。在抗日戰爭中，中國武術家也竭盡心力，編創砍刀術，教練大刀隊，以為突擊日軍之用。這些是武術之於國家的價值。
武術之於鄉里，則有抵禦強暴、爭取資源之用。譬如清朝有一槍法名家，名叫褚士寶，就曾受過鄉人的請託，除去為惡鄉里的武霸。另外，在過去，村與村中間經常有激烈的械鬥，有些是結仇，有些則是為了爭取資源。這些通常都是透過武術來加以解決。譬如唐魯孫就曾經紀錄過，兩個村子為了每年的用水問題，經常透過雙方比武較技的方式，來決定今年誰可優先使用兩村間的河水。
武術之於個人，則有保身衛財、結眾成黨之功。過去許多稍有錢財的人，都會請護院來保護家人和身家財產的安全。這些護院就像是今天的保全一樣，只不過沒有保全的組織而已。譬如太極拳名家楊露禪曾受邀張家教拳，並與張家護院交手。護院本身除了是武術教師之外，同時也是負擔起保全工作。因此，張家護院自然容不得楊露禪的到來。另外，在明清之際，商旅途中也會聘顧武術家保護安全和財物，這種武術家通常是在客棧中供人聘顧，並逐漸發展為鏢局的組織，即是過去的保全業。
以上我們所談的都是武術在過去社會的實用價值。然而，隨著火器輸入中國和時代的變化，武術的社會價值不斷衰退、沒落。西方的「船堅炮利」，改變了中國傳統的作戰方式，而引進了西式武器和軍事系統，改造統軍隊。這一點，造成武術直接喪失之於國家的價值。隨著國家體制的變化，法律和警察體制的引入，社會間的個衝突，可以透過國家和警察的力量加以消弭，並且法律也禁止私鬥衝突，進而使得鄉里間的私鬥逐漸消失。至於武術之於個人，它的價值雖然勉強能夠維持，但是也逐漸不再重要，並且為其他武術所取代。
因此，武術社會價值的沒落是造成武術在今天衰落的因素。一旦沒有社會價值，單純想要靠武術營生，就會面臨到收費的難題。畢竟你無法說服他投資在一項「沒有用」的運動或是技藝當中。
然而，光是如此，我們還不能滿足。畢竟武術的實用價值雖已沒落，但反觀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合氣道等等武術，為何能稱雄世界，並且都能擁有世界級的比賽呢？難道真的是因為中國武術不能打嗎？我想，主要的問題是，這些武術在社會條件變動之中，應和著社會潮流，成功將這些武術成功地轉變成一種競技運動，並且成功塑造成一群利益團體出來，產生可觀的經濟效益。
譬如，跆拳、柔道之所以可以獲得較好的報酬是因為跆拳和柔道是具有可觀的經濟效益。練跆拳和柔道不僅可以參加比賽，獲取名利獎金之外，有機會甚至可以代表國家參加奧運，為國增光。你看看朱木炎、陳詩欣等等，不僅在奧運發光發熱，而且還為自己打出名氣，成為廣告明星，為廣告商代言。
然而，中國武術呢？中國武術不像跆拳、柔道有個世界級的場域可以發揮本領，也沒像跆拳、柔道、空手道一樣，具有相對的得利益者和團體，可以作為有利的經濟交換活動。然而，為什麼中國武術並沒有像跆拳道一樣，成功轉型，並發展出利益團體出來呢？我想，最直接的原因是，中國武術錯失了發展良機，再加上，中國武術流派複雜，無法像空手道、柔道一樣，作出有利的整合。
文化，太文化！
不過，筆者認為，中國武術的沒落還有一個重大因素尚未討論到，即是社會文化的觀感因素。就筆者的考察，基本上，中國和日本的武術發展環境十分不同，連帶地影響社會的觀感和價值。在中國來說，在中國來說，學武練拳的人，大都是粗陋無文的文盲，他們本身普遍出身都較為貧窮，無法接受良好的教育，在重視文人的中國社會中，實在難有較好的社會地位。
另一方面，中國曆來雖不乏能人異士，發明出許多製作精良的工藝和科技產品，譬如在宋朝時，火器製作和發明極為發達，當時已經發展出今天的水雷和地雷，可稱當世一絕！然而，這些技藝，對於素來崇尚文教的中國社會來說，往往被當作彫蟲小技，殊無可觀，因此極少數的東西能夠流傳下來。中國武術也是如此待遇，因此極少數人重視，並進而著書立說。因此，對於中國武術的歧視，並不是今天才發生，而是古已有之。
然而在日本，精通武術的多是武士階層。這群武士不僅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有些武術教師甚至還是大名的武術老師，還是落魄城主等等。譬如新陰流被稱為劍聖的上泉信綱，本身就是一名劍術高超的城主。這些武士不僅社會地位高，同時也有機會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因此比較有機會將自己的武術心得記錄下來。也因此，日本武術都十分為日本人所重視，並且也極為敬重教授武藝的老師。
兩相對照，中國和日本對於武術的態度，可說是南轅北轍，截然不同，自然決定了中國武術和日本武術發展的歧異。
此外，筆者也提到中國武術已經失去發展的良機，以致台灣的中國武術無法順利發展。在中國大陸，經歷了共產統治和文化大革命，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場大浩劫，自有歷史以來，只有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可與之比擬。在這段時間中，許多真材實料的武學能人，都因為自身政治和經濟地位，給批鬥、迫害而死。譬如享譽湖南的奇俠柳森嚴，即是被中共指為國民黨特務，押上法場處決。這一浩劫，形成中國武學的嚴重斷層，使得中國武學許多精奧，都在這場浩劫中，灰飛煙滅。在台灣，中國武學曾經興盛一時，可惜當時台灣國術組織惡鬥，彼此牽制，擁派自重，無法組成有強而有力的武術組織起來。這些因素看似偶然，實則都是政治文化因素。即便中國大陸沒有極權統治，沒有文化大革命，也會跟台灣一樣，門派紛立，彼此無法同心齊力發展武術。因此，如何解決這一難題，還是先從社會文化觀念的矯正工作開始。
價值v.s.價格
據筆者的非正式觀察，目前中國武術教授費用，實在是十分混亂。最常聽到價碼是，月收1000到2000元，其次有5000/月，還有一大堆以推廣為名的免費教學。然而，問題是在於，這些價格實際上並不能反映出教學的實質內容以及其優劣。這一方面是由於中國武術並沒有運作良好的市場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台灣社會對於武術偏見阻所形成。
如果單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我們會發現，中國武術其實是個沒落的市場。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去定位中國武術的現代價值，如何發掘其實際價值，進而無法給予中國武術一個合理的價格。簡單地說，中國武術並不像跆拳道、柔道、空手道等等，具有一個可以相互競爭的市場。也因為中國武術沒有市場，或是一個沒落而有待改造的「黃昏市場」，「沒行沒市」，無法抓出一個合理的價位，轉變成隨意喊價的惡劣狀況。
其實，中國武術如果想在現代社會中發展，必需重新發現中國武術的內涵價值，或是從社會文化上著手，或是從商業利益方向走。許多人都把中國武術的發展，鎖定在中國武術「能不能打」的問題上，因此想要推動各式各樣的比賽，藉此激發中國武術的發展。然而，殊不知，問題不在於中國武術能不能打，而是中國武術並沒有合理的市場存在。因此，首要的工作，乃是找出中國武術的市場。如果沒有市場，那就重新創造出一個市場出來。看看太極門、熊衛或李鳳山之流，功夫普通，殊無可觀，然而畢竟能夠讓他們有發展成功。問題不在於他們的東西有多好，事實上他們的工夫，只能說慘不忍睹，然而他們不僅行銷成功，而且也確實找到屬於他們的「顧客」，發展出一片天。他們成功的原因無他，找到了一個屬於他們的市場而已。
在過去，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就是會花大錢，學一些根本毫無內涵的東西，在我的眼裡，這些東西一點價值也沒有，他們所收的價碼，也是貴到十分離譜。然而，在我稍微接觸經濟學之後，許多問題似乎變得一目瞭然。如果我們將「學生」當作「顧客」的話，基本上顧客們很少實際明白他們購買的產品。他們之所以購買，乃是因為行銷的成功，或是不知道從哪裡找到更好、更具價值的產品。譬如說，你今天想買一部好車，你會去到汽車展示中心一趟，去比較福特汽車和日本豐田汽車的差異。然而實際上，他們其實並不清楚福特和豐田到底有什麼差別，大部份的時候，他們所比較的，只是車子的外形和它的售後服務而已。然而，如果你真的想買到一台價值不斐、造工精巧的頂級車，你會到哪裡購買？去拍賣會場？或是遠赴國外找尋車主呢？
綜上所述，我們不僅要找出中國武術的現代價值之外，我們還要幫中國武術找出屬於它的市場，因為我們只有在一個市場競爭當中，才能有效地幫中國武術「定價」。所謂的「價值」，乃是個人或團體對於某項事物所予的「主觀價格」。譬如說，我認為，看電影的時候，多花50元，觀賞3D立體電影是值得的。然而，對於某些人來說，為了享受更好的畫質而多花50元，是不必要的付出。因為他們認為，與其追求好的畫質，倒不如買桶爆米花，邊看邊吃的好。因此，價值是十分主觀的，是依據本身判所給予的。然而，價格是客觀的，是可以公開在市場中議價的。因此，價格不是由個人主觀所認定，也不是由個人所決定。價格必需與他人議價協定才會形成。
在今天，我們可以討論中國武術的價值，這是因為中國武術是中國文化的精品，具有某一程度的文化價值。然而，中國武術畢竟沒有成熟和新興市場存在，我們極難議論中國武術到底一斤值多少。因此，許人會不斷強調中國武術的文化地位，但是卻忘了我們除了強調文化之外，還要幫中國武術尋找市場，如此方能保證中國武術的永續經營。
What can we do ?
面對中國武術今天的狀況，也有不少人努力思考，如何扭轉局面。像筆者一位練跆拳的師弟就說：「倒不如像跆拳道一樣，要國術總會振作起來。只要沒有參加國術總會的教練演習，沒有教練和教拳資格，就不能開館教拳，抓到的時候，可以勒令停業。藉此淘汰劣質教師之外，也能建立起利益團體和收費標準。」也有人說：「不如傚法極真會一樣，自己弄個協會出來，南征北討，獲得大家的認同，並讓大家參加這個協會，認同這個協會，形成一個強而有力的組織。」這些提案都是不錯的提案，只可惜，一方面有點「暴力專橫」，另一方面，也有點不合時宜。
那麼，我們又要如何建立起中國武術的市場呢？其實，筆者心底也沒一個準。但是筆者認為，當我們說「牛肉在哪裡」時（”Where is the beef?”），不僅要端出上好牛肉出來 也要懂得上哪買上好牛肉。至少，即使一個人想不出來，我們可以集合眾人之力來想一個問題，這總是比較好一點。也許，當我們人愈來愈多的時候，我們也可以讓腦筋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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