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擊文化學
龔鵬程
中國傳統武術,現在已經從武俠小說神奇魅異的情節中,逐漸「除魅」,被視同健身運動、體操或搏擊技術、醫學等,展開了整理與研究。大陸在這方面,做得尤其勤快。
但我以為,中國傳統武術,與健身運動、體操,乃至其他各種搏擊技術,如跆拳道、拳擊、泰國拳、摔角、相撲等,並不是一樣的。這些搏擊技術,是真正的「武術」,只為了達到利用肢體力量攻擊敵人的目的而設計出來。講究的是如何利用我們四肢的功能,不斷練習。是以體力為主、輔以技巧的技術。固然在進行搏鬥時,也能培養人的意志、判斷能力,帶出一種屬於精神修養的意義,但除了日木的柔道、武士道、空手道、合氣道之外,其他加拳擊、摔角,是連這個「道」的要求也不太講求的。
中國武術則不如此。中國武術門派甚雜,其中有許多是依流行地域、創拳宗師為名的,如華拳、查拳、洪拳、蔡李佛拳、詠春拳之類。許多拳種也標明了它的技擊特色,如太祖長拳、岳家散手、教門彈腿等等。這種標明搏擊特點的拳,其意義一如拳擊、摔角一樣,都指出了做為一搏擊技術,它應有的性格。
然而,中國另有一大批拳種,不以此類方法命名,而將拳法稱為螳螂拳、猴拳、鶴拳、蛇形刁手、龍形拳、虎形拳、雞拳、鴨拳……等等。搏擊貴在以力服人,取象物類,本無必要;縱使說是效法動物界之搏殺活動,亦應取象於龍虎獅象之類,學雞學鴨學猴學鶴,是何道理?
這是中國武術的特色,為他邦技擊所罕見者。要懂得中國武術,這是第一個關鍵。因為事實上不只是這些專以物類擬象所構成的拳,具有象形的特色,即使那些未標明為象形拳者,其中套式招數,仍然部分是象形的。如洪拳中的工字伏虎拳、虎鶴雙形、或十形拳;功力拳中的霸王舉鼎、黃鶯舒翼、雙龍入海、二郎挑山、武松脫銬;六通短打中的金雞獨立、白鶴展翅;通臂拳中的鶴子串林、黃龍探爪、白猿獻桃、紫雁抄水、白蛇吐信……等,簡直不勝枚舉。這種強調拳套以及大量採用譬況象形的情況,在拳擊中不會有、在摔角中不會有,在泰國拳中也不會有,只有中國,以及受中國影響的日本拳術才有。
可是,就連日本,也只保留了對套式的重視(他們稱為「型」,如空手道)並不太採用象形之法。以日本所流傳的少林拳來看,他們只說手刀切、拳背擊、順踢、逆踢才不像我們把兜胸一拳稱為「黑虎偷心」,把背後一踹稱為「虎尾腳」或「烏龍擺尾」。所以說,象形拳之多,以及以象形構成我國拳法的基本理則,是只有中國武術才有的特質。
此即顯示我國武術非一純粹搏擊技術,而具有強烈的觀念性。如果我們對於中國文字之「依類象形」仍有點概念的話,我們就了解象形在中國文化中的意義。中國的詩歌、書法藝術,均大量採用過擬象批評。唐人之詩格詩例,其中即有「猛虎跳澗」「毒龍擺尾」等名目。作詩論格例,與打拳講套數,意義是一樣的。其套數招式的名稱,則不約而同地採用了擬肖物象之法。
唯有順著這樣的思路,我們才能深入了解中國武術,且將武術做為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據點,辨明它與其他純粹搏擊技術及體能運動之不同。
中國武術強烈的觀念性,以及它所涵之文化意涵,更顯示在中國特有的思想拳種中。所謂思想拳,是說這些拳不以其技擊特色立名,如拳擊、跆拳、相撲之類,而是用這套拳涵蘊的思想內容來稱呼的。如太極拳、形意拳、無極拳、八極拳、自然門拳法、兩儀劍、三才劍、四象拳、五行拳、六合刀、七星劍、八卦掌……等。此類拳法器械,既是根據一套思想觀念而構成;又企圖透過這些拳腳刀劍,來表達此一思想。饒具意味,引人深思。
以太極拳為例。王宗岳〈要論〉雲:「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雲雲,顯見哲理亦即是拳理。而這層道理的體會及拳術的發明,正來自反對一般以體力為主的自然搏擊之術,所以說:「斯技旁門甚多,雖勢有區別,概不外乎壯欺弱、慢譏快耳。有力打無力,手慢讓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關學力而有為也」。太極拳就是要反對此種依自然體能而建立的技擊術,採取一種反搏擊的方式來發展其拳技,指出:「欲避此病,須知陰陽」,講究:「黏即是走,走即是黏,陰不離陽,陽不離陰,陰陽相濟」。這種拳,完全奠基於中國哲學,所有動作,均為觀念的外化顯形而已。故武禹襄〈拳譜〉中說:太極十三勢之中,「棚腋擠按,即乾坤坎離四正方也。採?肘靠,即巽震兌艮四隅也。進退顧盼定,即金木水火土也」。這樣的拳,以一般搏擊來看待,當然是不對的;將之視同健身體操,也不免買櫝還珠,未得其要領。
我的意思是說:
(1)、現今體育學界研究整理中國傳統武術的辦法,可能大堪商榷。國術教材的編寫已有體操化的趨勢。國術教學又走向兩個極端,一為將傳統武術變成健身或表演體操;二為追求搏擊場上的實戰技擊效果,一味模擬空手道、拳擊等技擊之型態。凡此,皆係中國傳統武術的扭曲,是完全不懂中國武術之特質的辦法。此類弊病,海峽兩岸皆然,而大陸尤為嚴重。
(2)、武術,應視為一種重要的文化表現方式,對其進行文化學的研究。目前此類研究並未展開。蓋以一般文人學士、鴻儒碩學皆不嫻武術;而擅武藝者又多屬武夫、為體育界人士,徒能演其技藝,不太明白其義理,更無力進行文化研究。但事實上,通過武術,頗可以觀察一民族的文化特徵,猶如我們研究一個民族的藝術、語文那樣。
(3)、反過來看,不單要通過武術,去探討一個民族的文化內涵,也應倒過來,將武術視為哲學思想的一種體現。特別是中國的武術,乃佛道兩家哲學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與《易經》的關係亦極密切,研究佛道哲學及《易經》之學者,於此尚未取資,豈不遺憾?
七十九、八、十九《中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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